【古剑二】忘川（二十七）
二十七 一生所爱（上）
似乎坠空很久，似乎又只有一刻，坠落的过程中，满目血红再一次化作黑暗，刺入耳膜的悲鸣声忽大忽小的回荡。
谢衣双脚落地，如是踩着溪边湿滑的石子，脚底是沁入心肺的冰寒。远处微光若现，他踉踉跄跄着，不顾一切的追逐，时间却仿佛永寂般静止。
不知哪个方向吹来微凉的风，耳边响起轻微的呼唤，声音稚嫩而且悦耳，“谢衣、谢衣……我在这儿，谢衣。”四周仍然一片黑，没有生命流动的迹象。
谢衣停下脚步，他的眼前出现一点点纯白的萤火之光，稍一眨眼，光越聚越大，直至如米粒大小。
“……不要丢下我。”声音再次清晰的传来，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，“你看看我，谢衣，我在你面前。”那米粒大小的光点开始忽上忽下的打转。
谢衣不禁伸出手，光点飞落到掌心，用另一手轻轻触碰的一刹，谢衣忽然就这样静静的笑起来，笑得温柔而动容。他认出了它，他的第一个附魂。
“谢衣、谢衣，我可以飞了，你师尊再也不能嫌弃我没用，我会保护你。”
“谢衣、谢衣，你救了我，又收留我，还做我的主人，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，我会报答你。”
假如这是一场梦，谢衣知道，一定是场不愿早早醒来的美梦。他的第一个附魂，很多很多年前便已死去，他执着魄心，恰是因为亲眼看到它的魄心被厉魂生吞嚼碎，之后的某次借故醉酒，也正因为无法排解内心的伤痛与荒凉。
附魂为他而死，他竟然做不到保全它的魄心。纯洁的心脏被咬碎的一刻，谢衣的身体即便浸透鲜血，却依旧倔强、但又无能为力地挣扎，内心极度的荒芜下，粘稠血液都变得冰冷。那时候，谢衣第一次痛恨自己不够强大，那时候，他拜入沈夜门下还不满三个月。
沈夜进入幻境之后，异常顺利的找到谢衣。
当时谢衣正倒在地上昏昏欲睡，桃源幻梦的老者护在身边，同时还有米粒大小的光点落在手心。
沈夜非常惊讶，目色阴晴不定，老者对他只是笑了笑，不久和光点一同消失。几乎是瞬间，消失的一瞬，那些恶毒的梦魇重新聚拢在上空，准备随时伺机而动。
自谢衣掉进砺罂所设的幻境，老者及时赶到并设下结界，以保护他不受任何攻击，然后制造了梦境。在梦里，谢衣见到多年来始终无法忘怀的附魂，以及得知沈夜不能回人界之事……
谢衣醒过来的时候，沈夜正把他挎包內的物品全部倒出来，一阵响动过后，里面的瓶瓶罐罐掉落一地。东西很多，唯独没有彼岸花，沈夜蹙起眉头。
同样皱眉的还有谢衣，他眼神微妙的看看沈夜，一把夺回挎包，边把东西往里收边说道，“你怎么跟无异一个模样。”是指如此简单粗暴寻找物品的方式。
沈夜不理会其他，面色不豫地问：“彼岸花在哪儿。”
谢衣抬起了头，稍稍有点纠结，流露出不舍的语气：“……你想要？”
沈夜哼了一声，此刻他们头顶聚集的梦魇越来越多，沈夜敢肯定其中大部分都是被花的味道吸引，不由得怒声命令：“谢衣，不想死就快点拿出来。”
“……”谢衣微微叹口气，自言自语地轻呢，“算了，既然你想要……”他从口袋里掏出那花，初时曾往花茎上滴一种药水，经过这么长时间，彼岸花依然妖艳如初。
“毁掉。”沈夜又冷声道。
“哦。”谢衣指间捏住花瓣，稍用灵力，彼岸花化作了一缕浮烟。
“哼，屡教不改，惹事生非，任性妄为。”
“…………”谢衣再次瞥眼沈夜，咽下喉咙里的那句无辜地“我只是想带回去好好研究”。
两个人回去的路上，谢衣时不时的看沈夜，因为光线昏暗，沈夜读不清他眼底的眸色，便直接视作不见。
走过一座悬索桥，二人眼前突然被刺进大量的红，一簇簇成团的彼岸花不知什么时候茂盛的生长起来，沈夜清楚记得他过来时，这里的土地还是一片贫瘠。
谢衣忍不住回头朝桥下望去，只见漆黑的岩石缝隙中不断渗出滚烫的血色熔浆。沈夜倏然抓住他，仿佛又担心拒绝，不由分说加大力气的同时强硬道，“跟我走。”谢衣轻微的点头，但沈夜已经目视前方，并没有看到。
彼岸花肆意蔓延，生长速度极快，踏进花丛的一刻，不远不近的方向霎时响起犹如撕裂的呜鸣。谢衣感觉沈夜的手抓得更紧。
彼时初见，谢衣只觉得这个人傲然得凌驾一切，后来相处久了，渐渐了解他霸道强硬内敛中不失柔情。二人分道扬镳，谢衣站在距离他遥远的地方，又趁无人注意偷偷关注，而后只身回到他的活动范畴，在他人地界与他争抢魂魄。
有人说谢衣是争强好胜，有人说谢衣是阻止沈夜捕捉厉魂，没有人说谢衣是因为想见沈夜。
做不成恋人，只有仇人。不能相亲相爱，只能打打杀杀。这样总好过熟悉的陌路人之后，长河岁月中彼此的慢慢遗忘、遗憾。叶海不理解谢衣自立门户后依然以近乎偏执的对立方式执着沈夜，不理解他时时刻刻紧追沈夜身后与其作对。除了双方最根本的立场原则外，殊不知谢衣存的便是“至少还能见面”这样不为人知的小心思。就像谢衣对沈夜说过的那样，你捕厉魂一天，我就阻挠你一天！
谢衣没有想过，有一天，他的生活里会没有沈夜。没有想过，哪怕一分一秒。
过了彼岸花海，呜鸣声渐小，四周一点一点的恢复黑暗。通往寂静的道路上，不再见那些妖艳触目的红，沈夜面色如常，心里着实松懈下来，放开手的一刹，谢衣茫然的抬起头，然后又垂首，低眉思虑中，脚步逐渐放缓。
沈夜不明白这家伙又在胡乱想些什么，或是乱打什么主意，拧着眉头看他。谢衣侧过脸，避开沈夜的目光。
这么多年来，谢衣知道，他始终在自欺欺人。
幻境出口的上方有一排细小的黑洞，里面镶嵌着透明的发光物。沈夜举枪对准其中一个，光弹射出后，没有任何变化。
谢衣思索片刻，阻止沈夜接下来的第二枪，由挎包里翻出一个十毫升的玻璃小瓶，瓶内是金色的碎末。他将碎末全部撒进枪膛，而后把枪递给沈夜。
谢衣的猎魂枪，枪膛满是碎末、没有光弹。沈夜看谢衣一眼，几乎不加思索的把身上最后一枚光弹装进枪里。击中透明物的刹那，出口前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，谢衣急忙拉起沈夜直冲过去。很快，他们身后响起轰隆的爆炸声。
幻境以砺罂的力量支撑，一旦幻境被破，砺罂必受重创。
进入安全地带，沈夜谨慎地从谢衣指缝里抽出自己的衣袖。一路上，他被谢衣紧拽不放，仿佛是担心他掉队一样。
沈夜心中也有计较，虽然不清楚碎末具体是由哪些矿物制成，但开枪时已明确感到光弹喷射而出的巨大威力，以及击中目标后的惊人效果，再加之谢衣表现……沈夜肯定那些金色碎末是谢衣最重要的辅助道具，多半准备用来对付自己，只是不明白为何拿了出来，而且还是全部用掉。
谢衣面色凝重的想事情，倒没太在意沈夜的举动，跟着走了数步忽而停下，犹豫着：“我落东西了。”
沈夜怎么会瞧不出他是相中了透明的发光物，打算折回去看看能不能拾起一二？因而当即脸色一沉，动用八九分力气拽住他，拖着继续往前走去。谢衣一度不满的挣扎，后知反抗不过，最后只得幽幽叹气，颇为遗憾的频频回头。
二人冲出幻境，听见一声震耳的枪鸣，砺罂已然应声倒地。沈夜立刻上前查看，光弹穿透心脏，一枪毙命。沈夜不认为单靠乐无异便能杀得了砺罂，他蹲下仔细查看伤口，发现四周有魄心灼伤的痕迹。沈夜回过头，看了看乐无异。
此刻无异站在谢衣面前，轻轻叫了声师父。谢衣温柔地对着他一笑，说，“做得很好。”接着便要靠近砺罂，但在中途被沈夜拦下。
沈夜拽着他到一边，谢衣露出不解的样子。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，沈夜突然生起气来，谢衣神色倔强，始终沉默不语。然后，谢衣双眼直直地看着沈夜，又看沈夜，再看沈夜。第四次盯着沈夜时，趁其不防，如猎豹般迅猛的跳起反扑他。
沈夜被突如其来的扑倒，谢衣顺势骑到他身上，沈夜扬手便要挥拳，却听谢衣道：“你今后不准再打厉魂主意，我跟你走！”
沈夜不齿哼笑：“凭你也敢威胁我？”
“随便你怎么想！”
“哼，自不量力，你以为你算什么？！”
“狗啊！你不是需要一只听命行事的狗吗？我给你做狗，你快点给我承诺！”
沈夜气急败坏，怒不可遏地就要将谢衣掀翻。谢衣也较上了劲，死命一样粘在他身上不肯下来，直到两个人被一旁目瞪口呆的乐无异吸引注意。
谢衣最先反应过来，大声道：“无异，回避！”
“……哦！师父，你们继续，我去看夷则。”
眼见无异跑远，俩人怒意的争执声再起，谢衣居高临下，眼眸倏忽地一亮，似是想起什么，煞有介事的一手捂住沈夜的嘴，连忙道：“差点忘了，这地方阴气太重，妖魔鬼怪太多，我得留个记号，以免被抢了去！”
沈夜一愣，没全明白话外的意思，谢衣双手急急扒开沈夜衣领，朝他脖子狠狠咬下去。沈夜吃痛，待要抬手反击，谢衣脸庞死死埋他颈间，一声低浅而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“……阿夜…………我不回去了。”